《牛顿•苹果•诗》 周粲
——读南子的诗《苹果定律》
先是《苹果定律》这个题目吸引了我,叫我去读南子这首诗。苹果定律?我自问:什么叫做苹果定律?
如果读后发觉作者只是在卖弄玄虚,或者标新立异,我就不会写这篇感想和评介文字。但是事实证明作者没有这种居心;事实证明给这样一首诗冠上这样一个题目,是一种需要;或者说,是一种非常恰当的安排。
你也许不明白南子为什么在诗的开头写下这几句:
是先有了苹果
还是,先有了牛顿?
自然,我们细细咀嚼
总会感觉
这是一件愚蠢的问题
我想原因是这样的:他要把牛顿和苹果之间拉上一层不平常不简单的关系。这层关系的密切,不亚於鸡和鸡蛋。是先有鸡呢还是先有鸡蛋?这是一个典型的辩论题目。许多人辩论过这个题目;许多人听过人家辩论这个题目;许多人知道这么一个题目;这么一件事情;这么一种关系。但是牛顿和苹果很难构成这种关系;因为牛顿是人,苹果嘛,你知道啦,是苹果树所结的果子,是一种可以吃的东西,两者相去一万八千里。要把相去一万八千里、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摆在一起,就非花一番心思,动一下脑筋不可。结果南子就想到鸡和鸡蛋这个问题上来了;就把一般读者对鸡和鸡蛋孰先这个问题的基本认识作为这首诗里真正主题的引言。最重要的,就使牛顿和苹果的关系正常化,正常化到能够被读者毫无异议地接受。(希望南子不要说:“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啊!”)
也许读者(一般的读者或者有些读者,我是说)也不明白牛顿和苹果那一样先有(鸡和鸡蛋哪一样先有)“是一件愚蠢的问题”。此一问题的所以愚蠢,是由於它并不是整个事件的重心。苹果定律的完成与否,跟先有牛顿或者先有苹果没有什么关系;有关系的是底下所说的“机缘的契合”;也就是所谓因果关系。牛顿和苹果是因,苹果定律是果。也就是说,有了牛顿和苹果,才能产生苹果定律。所以接下来,作者要写的是产生这条定律的过程:
假使,那日下午
圆圆的太阳不悬挂在天际
红红的苹果不成熟在枝柯
矮矮的牛顿寐在树下
一阵骚扰的风不鼠窜过叶腋
一只不安的羽翼不刷啦啦飞起
那枚怀孕过重的苹果
就不会沿美丽的铅垂线直直降下
降在牛顿的额上
就这样完成了苹果定律
虽然任何事情都有因果关系,但是机缘的契合,却无疑的是最重要的条件。我们不妨这么说:“果”有时只有一个,但是要造成这个“果”的,也许是许许多多的“因”。以这条苹果定律完成来说,太阳悬挂在天际是一个“因”,苹果成熟在枝柯是一个“因”,牛顿假寐在树下是一个“因”,风鼠窜过叶腋是一个“因”,羽翼刷啦啦飞起是一个“因”。有了这么多的“因”,才能够产生苹果跌落在牛顿额上的“果”;进一步产生了苹果定律的“果”。这些“因”不但多,而且在时间上,彼此要配合得非常的巧妙。那只特定的有历史性的苹果,不能生在随便的枝柯上;牛顿这注定要名闻天下的矮瓜,不能睡在苹果树下随便一个角落;那阵干了大事情而连自己都不晓得的风,不能随便穿过不发生作用的叶腋;那只惊惶失措的鸟儿,不能飞到随便一个方向去,否则,即使具备了那么多因素,苹果定律还是无从完成。或者苹果掉是掉下来了,可惜不是打在牛顿的额上,那也一样没有什么用处。正因为因果关系的构成,是如此奇妙美妙的一件事,所以苹果定律的完成过程,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一个十分有趣,十分动人的过程。
不过读者也不要迷眩於这个有趣而动人的过程,而忘了或者忽略了这一段诗文字上一些值得“细细咀嚼”的地方。譬如说,读者有没有注意到:“假使,那日下午”一句,是带领了下面提到太阳、苹果、牛顿、风、羽翼的五个句子的?有没有注意到作者在形容太阳、苹果和牛顿时,所用的都是叠字“圆圆”、“红红”、和“矮矮”。而且这几个叠字,也都不是随便用的;它们共同的特点是概括。若比之於绘画,作者在这里所采用的是明确的、夸张的,鲜明的颜色和线条。太阳除了“圆圆”外还有其他的特点,这些特点暂且略去不表现出来;苹果除了“红红”外,还有其他的特点,这些特点暂且略去不显示出来;牛顿除了“矮矮”外还有其他的特点,这些特点暂且略去不刻划出来。因为其他的特点都不很重要,表现了,显示了,刻划了,反而影响读者(观众)的注意力。接下来的两个句子,作者认为有加以变化的必要,所以在提到风时,他说那是“一阵骚扰的风”;在提到羽翼时,他说那是“一只不安的羽翼”。前者是自发的,是存心要骚扰的;后者却是被动的;因为要是不骚扰,它就不会不安地飞起来。“鼠窜”是经过细心选择的、有个性的词语。“刷啦啦”这个词语,有声有色,一点不含糊。
然后读者一定会注意到形容苹果的字眼:“怀孕过重”。“过重”是普通的形容词,“怀孕”就不是普通的形容词了。这应该就是修辞学上所说的消极修辞和积极修辞的不同吧。“过重”是消极修辞,“怀孕”是积极修辞。另一方面,“怀孕”和前面“红红的苹果不成熟在枝柯”的“成熟”,互相呼应。在用语的特色上,读者能够感觉到那是属於“现代诗”的。仅仅是感觉而已,很难加以证明。而作者南子是写现代诗的。这一点倒可以证明:他是那一批现代诗人如牧羚奴、贺兰宁,英培安、谢清……中的一份子,他的诗集《夜的断面》是一册现代诗集。至於“羽翼”两个字,你说它是现代诗的语言也叫以,不是也可以。现代诗人喜欢创新是事实,但是以部份代替全体,却是“久已有之”的修辞。温庭筠望江南词:“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以“帆”代替舟。这里却是以羽翼(部份)代替鸟儿(全体)。
谁都晓得各种艺术之间的共通关系,“那枚怀孕过重的苹果,就不会沿美丽的铅垂线直直降下,降在牛顿的额上”,这三句是文字的,是诗的,但是读者如果认真地看,却可以分明地看出它是绘画的,也是电影的。且不是一般的绘画,而是夸张的漫画。也不是一般的电影,而是电影中的慢镜头,外加特写镜头。苹果从枝柯落下,打在牛顿的额上,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岂能够让它在银幕上一现即逝。所以镜头起先当然要对准那只红红的,成熟的、怀孕过重的苹果,给它一个大特写。既是“怀孕”的,这个大特写本身就带着几份漫画的味道。到了要描写、记录苹果的降落时,就非采用慢镜头不可了。让观众觉得这枚非凡的苹果从枝头到牛顿的伟大的额,似乎要经过一段颇长久的时间。(历史性的时间,类同在阿尔卑斯山上插国旗,在月表上散步。)拍的时候,难免要非常注意苹果所下降的路线的垂直。怎么表现这一点就要看导演的功夫了。光就文字上来看,“沿”字和“美丽”、“铅垂线”,“直直”等词语,都万分重要。在平常,如果有人用“美丽”这两个字去形容它,褒扬它,这人一定头脑有毛病;但是在这里,在这个时候,铅垂线的确非赞美一番不可。也许在铅垂线的生命史上,只有这一次得到比曲线更多的歌颂。
苹果降在牛顿的额上,并不“就这样完成了苹果定律”。在这两个事件之间,应该还有一些思考,领悟等过程。但这些都被作者聪明地删除了。作为一个故事,这一部份的情节是需要的;作为一首诗,不需要。
如果南子这首诗就到这里结束,那也未尝不可;因为这一大段,已经能够自成段落。这样的一首诗,可以被目为一首写苹果定律产生的经过的诗。但是南子的目的不在这里,他只是要借苹果定律,来说明或者比喻另外一件事。什么事情?他说:
同理:
一切总是机缘的契合
他翩翩的身影从我眸中流走
我竟不能如牛顿
抓紧一枚苹果
一则无憾的定律
首先,我们应该注意“同理”两个字。作者不是随便用这个词语的。他所以用这个词语,事实上是配合苹果的定律的“‘定律”这个词语。“同理”和“定律”,同属数学上的用语。再看下去,本诗的主题被作者清楚地点出来了;那就是“机缘的契合”。简单一点说,就是“机缘”。《苹果定律》的完成,是一种机缘,但是在作者要写的这个事件上,机缘却不曾发挥它相同的力量。原因是当“他翩翩的身影”出现时,“我”不能像牛顿抓紧一枚苹果一样,抓紧他翩翩的身影,以至於让这个翩翩的身影在“我”的眸中流走。牛顿有他的收获,而“我”却一无所得。一无所得当然是一件令人觉得遗憾的事情。但是也没有办法,谁教“我”不能像牛顿发现苹果定律一样,也发现一则“无憾的定律”呢? 我们也可以这样设想:牛顿和苹果即等於“我”(南子? )和身影。不过牛顿抓住苹果,“我”没有抓住身影。因为抓不住身影,於是有憾。因为有憾,於是响往於获得一则“无憾的定律”;作为现在收拾残局的补救良方,作为未来避免重蹈覆辙的锦囊。
分析到这里,必然要问:这是一首情诗吗?
如果是一首情诗,那么,这首情诗的含蓄程度,不次或无异於李义山的“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末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用这样的笔法来写情诗,也许是好的;因为它不会显得那么伧俗。不过在读第二节诗时,我有一个感觉:虽然作者可能故意要一笔带过诗的主题,可是这么一来,第二部份诗的份量,便因此而显得很轻。“我”和身影,很容易被牛顿和苹果所掩盖。
设若作者对“我”和身影这一个部份,像对牛顿和苹果那一部份一样,来一番敷写,情形是否会有不同呢?
还有一些话没有说。把它们分开来,计有下面这几点:
(一)作者能够抓住一个尽人皆知的伟人故事来作为诗材,可以见出他别具只眼,能见他人所未见者。诗被写了那么多年,而且又有那么多人在写诗,所以为了避免人云亦云,是有必要对 诗材进行发掘工作的。新的不一定是好的,但是好的却务必是新的;是能言他人所未曾言,写他人所未曾写的。吴城小龙女的词《荆州亭(题柱)》下阕写的是“数点落花乱委,扑漉沙鸥惊起;诗句欲成时,没入苍烟丛里。”真是所谓神来之笔,在发掘新题材时,较易於有神来之笔那样的意想不到的收获。
(二)平常我们提到牛顿时,都说他发现地心吸力,或者万有引力。但不管地心吸力也好,万有引力也好,都是科学上的名称。科学上的名称当然带着“科学味”而缺乏“诗味”,所以不宜於入诗。要入诗,便必须经过一番变化,或者美其名曰脱胎换骨;於是便脱换成了苹果定律。牛顿有知,未必同意把他的那个发现叫做苹果定律。但这个韭不重要;牛顿可以尽管研究他的科学,南子可以尽管写他的诗。
(三)科学不同於艺术,不同於文学里的诗。在诗人眼里,任何科学的发明,都是枯燥无味多过趣味盎然的;而南子却把这个本来枯燥无味的事件写活了。因为写活了,所以趣味啦、诗意啦、美感啦等等,便油然而生。
我们常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这两句话里,含蕴着“发现”这个字眼。也许宇宙间的事事物物,原本都是存在的,只等着具有慧眼、慧心、慧觉、慧悟的人去发现它们吧了。许多年前的有一天,牛顿在树下发现了苹果定律,而今天,一个叫做南子的诗人,却从苹果定律里,发现了它被诗化的可能性;而且终於写下了这首诗。
(全文完)
周粲著:《剥蕉记》,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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